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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四的老婆本来是王培的老婆,王四是王培的堂兄弟。
在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山村,王姓只有两枝两大家,王四一家是其中一枝。王四那一大家有种“矮矬穷”感觉,不是没有找到老婆的就是老婆去世了,我总是觉得他们家是男人一大帮。
01
我们村坐落在山脚下,村西头出了门就到山了。别的地方村村通都有水泥路的时候,我们村还是坑坑洼洼高高低低的土路。
我们村是山村,耕地也是山地,没有几块好地可以种。村里的地从好到差分为一级地、二级地、三级地…以此类推。
为了平等,每户人家各个级的地都有一点。地块都小小的,还没有手扶拖拉机耕地的时候,我们村都是赶着牛拉着犁耕地的。那个时候,会赶牛耕地犁地的男人格外帅,找媳妇都受欢迎。俗话说得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嘛。
02
王培的爸妈都生的矮小,自然,王培也矮小。贫穷的地方找媳妇尤其困难,特别是要人物没人物要家底没家底的。
王培家里没什么家底,人也又矮又丑,错过了一拨又一拨适婚年龄的大姑娘,眼看王培都快三十了连个媳妇影子都没有。
瞅着同龄人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王培急的团团转,在他们那低矮的小屋里时不时的跟他爸妈争吵咆哮。
有一天,王培等来了春风。
有人告诉他,云南有个地方很穷很穷,姑娘愿意远嫁脱离穷旮旯,不看人长咋样,只要凑够几万块钱就行。
王培一家得知这个事情后全家人好几宿都没合眼,找媳妇是大事,可几万块钱也不是个小数目。
最终,给儿子成家立业传宗接代的想法战胜了王培他爹。王培家里东凑西凑,家底子都抽出来抖了抖,将将就就的凑够了几万块钱。
03
王培揣着几万块钱,长途跋涉,找了个中间人去了有媳妇的那个地方。
去到了那个地方,王培突然为我们这北方的大山村感到骄傲了,因为他们简直太穷了。话说回来,要是不穷到份上,姑娘能争着往外跑?
中间人带着王培到了黑妞的家,黑妞就是以后王培的老婆。
黑妞家穷的叮当响,锅碗瓢盆都能奏交响乐了,家里连件像样家具都没有。
王培他们进去了,黑妞睁着大眼睛用怯怯的眼神看着他们,黑妞长得不高皮肤棕黑色的,像是在太阳底下被晒大的。
王培从口袋里掏出了裹着好几层手帕的那几万块钱,跟摸媳妇似的摩挲着那一沓钱。
黑妞的爸妈看见那一沓子钱,眼神就跟灯泡子一样放了下光,看了看女儿,那光旋即熄灭了。不难理解,这类似是卖女儿的举动,放谁身上都不自在。
纠结归纠结,可感情在现实面前简直连个屁都不如了。
黑妞她爹接过了王培的钱,信尘跟黑妞说:“跟着走吧,出去了才有好日子过,有机会回来看看,没机会也别别挂念家里了!”
就这样,黑妞一步三回头的跟着王培走出了她的小院她的村庄她的家乡。在黑妞心里,也许这就是永别了。
04
把黑妞领到我们村那天,大家都跑去看新媳妇了,我妈也领着我去了。大家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理去看看这买回来的媳妇啥样,另一方面,赚几块喜糖吃呗。
王培特意给黑妞买了身新衣服,一身红色的,衬的黑妞的气色可好了。
大家都围在门口盯着黑妞看,黑妞抬头轻轻的笑了一下,然后低着头,怯生生的瞪着地面看。
孩子们好奇的打量着,年龄大的淌过男人河的妇女们开始对着黑妞评头品足。
那一天,王培家里好热闹,小矮房子感觉都要被说话声笑声冲倒了墙。王培的爸妈高兴的合不拢嘴,一块心病从此除去了。
过了没多久,王培和黑妞就办婚礼了,婚礼那天我也随着人流拥进去看了。王培穿着不合身的西装,黑妞盼着头戴着漂亮的头花,家里里里外外贴着红对联格外喜庆。
据说,为了给王培娶媳妇家里欠了一屁股外债。可这无所谓,钱是人挣的,王培家里人都乐的笑呵呵的。
05
黑妞果真是个会过日子能持家的好女人。没多长时间就把王培家几亩几分地的位置搞清楚了,天没亮就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干活时候打着赤脚,活又快又好。
黑妞喝水都是直接喝自来水不喝开水,她说他们那地方都不喝热水,这一点大家都好奇的很。
王培的妈乐的合不拢嘴,就算多花了点钱,能有这样的儿媳妇也值了。
村里人说,黑妞果真是个携兄旺婆家的媳妇。
黑妞嫁过来以后,王培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连地里收成都多了不少。
没过多久,王培家盖了新的三间瓦房,还在朝路的那面开了个北门做起了小卖店生意。
谁家缺个油盐酱醋的,孩子馋零嘴的都去王培家买。辩坦袭那会我老羡慕王培家的小卖店了,对于我来说那就是好吃的天堂。
王培的老爹经常坐在小卖店里看店,那会我经常手里攥着一毛钱去到那里,喊一声爷爷,去买个一毛钱的瓜子。王培他爹用手抓一大把瓜子放到我的口袋里,我美滋滋的吃个大半天。
06
市场经济的春风吹到我们这偏远的农村有点晚了,但是也是来了。
就是突然有那么一天,大家都不爱种田了,镇里涌出来好多小厂子。我们村的人也是第一次知道了“打工”这个词。
村里的青壮劳力都出去打工了,而且身强体壮的挣钱也多了。渐渐地,村里好多人的腰包都鼓起来了,彩电摩托车手机慢慢配备齐全了。
自从王培家开了小卖店,村里东头西头的连着开了好几家,互相竞争没什么利润,收入也不比以前了。
那些外出打工的人小日子过的尤其滋润,村里小媳妇在一起聊天的时候经常谈论自家老公一天挣多少钱、又给家里添置了什么东西、哪天去镇里做个头发染染色。这些话题谈论的津津有味,黑妞也在一旁听着,没说什么,心里也有了想法。
黑妞回到家,到了晚上就开始给王培吹枕边风了。黑妞想让王培也去打工,她也想跟村里小媳妇聊天的时候用她那刚学会的蹩脚的当地话夸夸她老公。
禁不住老婆的游说,王培下定决心加入了打工的队伍。毕竟,家里父母也慢慢的老了,多挣点钱才能养得起一大家子。
王培找到了一家板材工厂,做打胶的工作,干得好一天能挣个二百多块钱。每天晚上王培给黑妞报告一天挣了多少钱的人时候,黑妞乌黑的大眼睛睁的亮亮的,高兴的直往王培怀里钻。
过了不久,黑妞怀孕了。王培一家上上下下都笑逐颜开的,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为了好好安胎,王培家的小卖部也关了,反正以王培现在的收入加上老父母种点庄稼足以应付一家的生活了。
王培一家的事情在我们村成为茶余饭后的美谈,大家都说王培命真好,找了个这么好的媳妇也找了个这么好的工作,真是上天厚待。
07
命这个东西吧,有时候真好,有时候也真操蛋。扇个巴掌给个甜枣,给碗甜汤谁知道里面还下了毒。
有一天,王培和往常一样在板材厂干活,突然腹痛难忍满头大汗。一起干活的工友忙手忙脚的找了车把王培送医院,去医院半路上王培就疼晕过去了。
检查结果出来了,王培是肝癌晚期了。这本欢欢喜喜的一家顿时跌入了深渊。上有老下有小,可王培就这样倒下了。
王培的老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哀叹命运不公。黑妞已经身怀六甲,大着个肚子守着王培一个劲的擦眼泪。
命运开了个大大的玩笑,都以为从此一路平安,谁知道半路又给使了个绊。
王培偷偷的把老母亲叫到身边,紧紧攥着母亲的手,“娘,我死了就让黑妞跟着王四吧,王四干活是把好手。把王四过继给你当儿子孝顺你,让王四帮我把孩子拉扯大!”
老娘听见王培的话怒了,她觉得黑妞是自己家花钱买来的媳妇,凭什么就便宜了王四。自己的孙子为什么要拿王四当爹。
王培见老娘不同意也没有多说什么,回头他又单独叫来了王四,告诉了王四他的想法。王四虽说多年没有找到媳妇,但也不是个落尽下石的人。王四说,这件事情一定要征得黑妞的同意,只有黑妞同意了他才会接受。
王培的生命很快走到了尽头,就在黑妞生孩子那一天。黑妞生的是个大胖小子,可惜孩子再也看不到自己的亲爹了。
丧事逢上喜事,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要笑。王培的老娘哭的站不起来,黑妞坐着月子眼泪也哭的快干了。
08
王培撇下一家老小就走了,他老爹思儿过度,病在床上没几个月也随着王培走了。
黑妞和婆婆带着个孩子相依为命,日子苦的就像每天拿着黄连当饭吃。村里再也没有人说王培命好,黑妞旺婆家了。
那些吃饱了撑的农村老娘们天天在背后唧唧歪歪,反过来又说黑妞是个晦气的女人,进门没多久家产也败光了,公公丈夫都被她克死了。黑妞走到人群里都不敢抬头了。
王培的老娘听着村里人的议论也是对黑妞横挑鼻子竖挑眼,成天的指桑骂槐。黑妞不说话,只是每天都眼圈红红的抱着孩子喂奶。
王四经常过来想帮忙干点活,谁知王培的老娘躲他像躲瘟疫。黑妞抬头看王四一眼,老太太旋即翻脸大骂:“臭不要脸的婊子养的丧门星,不知道倒了哪辈子霉摊上这样的!”。黑妞的头埋的更深了。
王四无奈而又心疼的看着黑妞,他心里记得王培对他的嘱托,他一定要照顾好黑妞。
“大娘、嫂子,我走了,你俩有事就叫我!”,王四看着黑妞说。说完话王四转身走了,黑妞才敢抬起头来。
09
时间走的很快,转眼黑妞的孩子长到三岁了,活蹦乱跳的分外可爱。
黑妞还是沉默着不大愿意说话,王培的老娘对黑妞变本加厉,动辄就往死里骂,只有看见孙子的时候脸上挤出点温情的笑容。
孩子见了王四分外热情,招着小手喊叔叔。王四总是会在邻村逢集的时候给孩子买点稀罕玩意,糖果啊玩具啊啥东西都有。
王培他娘看见王四给孩子东西就恨的牙痒痒,可看孩子那么高兴又不好意思当孩子面骂人,只能听之任之。但是有一条,老太太不允许王四踏进她家门半步。
09
那天风和日丽的,王培的孩子蹲在路边玩沙土石子,黑妞在家里洗衣服。王培的老娘背着大筐拿着镰刀下地去割牛草去了。
王四从孩子背后捂住眼睛,“猜猜我是谁啊小孩子!”,王四故意压低声音变换音调,“不用猜,我知道是叔叔!”,孩子一下就猜到了王四。转过身就往王四的身上扑,一下子弄的王四的衣服到处是沙子。
王四浑然不觉,抱起孩子打圈圈,逗得孩子咯吱咯吱的笑个不停。
“叔叔,去我们家玩玩吧,我给你看看我的玩具,好多好多呢!”,孩子热情的邀请王四。
王四面露难色,孩子鬼精猜透了王四的心思,“你放心,我奶奶割草去了,不在家!”。
王四抱着孩子第一次在老太太不在家的时候踏进了王培的家门。黑妞正在晾衣服,看见了王四进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嫂子,忙着呢,干活悠着点别累坏身子啊!”,王四笑着对黑妞说。黑妞害羞的低下头,正好看见了王四的外套上被她孩子的小手弄上了很多沙土。
“不听话的孩子!快下来别让叔叔抱了,你看看把叔叔衣服都弄脏了!”,黑妞边说着边。。。惯性的用手往下拍打王四外套上的沙土。
“没事的,嫂子!孩子都这样爱玩,我穿衣服没脏没静的。。。惯了!”,王四笑着说。
凑巧的事情发生起来还真是凑巧,王培的老娘刚要割草镰刀断了把,准备回家来再换一把。正巧,黑妞和王四的这一幕让老太太尽收眼底。
“好啊,你这个婊子娘养的,你这个扫把星,勾引人的狐狸精,你这个浪货!趁我不在你们这对狗男女勾勾搭搭,我今天就替我培收拾你们这对狗娘养的!!”,老太太火冒三丈,拿着镰刀把就往黑妞身上打,黑妞躲都没躲开。
王四拉住老太太,试图解释。老太太指着王四的鼻子说:“你要还当我是你大娘,你要还知道王培是你哥,你就给我滚,永远别踏进这个家半步!”,说这话就把王四推出去了。
10
那天,老太太一直在打黑妞,边打边骂她是丧门星。黑妞不还嘴也不还手,一颗一颗的掉眼泪。孩子抱着妈妈的腿哇哇的哭。
左右的邻居跑过来看热闹,多数人对黑妞指指点点,说是黑妞养汉子丢人,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人,黑妞还是低着头一颗一颗的掉眼泪。
天快黑了,围观的人也散去了,老太太也打累了骂累了,终于停歇了。
黑妞让打得鼻青脸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她忍着疼痛给老太太和孩子做好了晚饭,把白天洗的衣服收回来叠好。
孩子早早的就哄睡了,黑妞躺在床上直勾勾的看着天上的月亮,王培好像在月亮上朝着她招手。
她想起了王培去领她的时候爸妈说的送别的话,想起来王培给她买的那身大红色的衣服,想起来结婚时她的头花和王培不合身的西服,想起了她第一次蹩脚的用当地话管公公婆婆叫爸妈,想起了他们的小卖店……
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转瞬,梦醒了,回到了地狱一样的现实。黑妞想到了自己永远也回不去的云南家乡,想到了天亮以后婆婆永不停止的打骂,村里大嘴婆娘的指指点点。
黑妞的心像结了冰,盖着被子都冷。一瞬间,黑妞想到了死。是啊,一了百了,就像王培一样,一闭眼世事种种都与我无关。
然后,黑妞想到了村东头那个刚被雨水灌满的水库。轻轻的起身,穿好衣服,蹑手蹑脚的下床。
刚要转身,黑妞看见了熟睡的孩子。多么天真无邪的宝贝,怎么狠下丢下他让他独自承受孤儿的痛苦,没爹没妈的孩子怎么生活。
黑妞又回到床边,抱起了孩子,她心里想着,就一家三口在阴间相聚吧。
11
黑妞悄悄的抱着孩子出了家门,熟睡的婆婆连关门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顺着路到了村东头,黑妞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水库边长满草的路往前走。半夜里看这水库,阴森森的,好像一个巨大的冰窖张着大嘴随时等待有人跳进去。
坐在水库边上,黑妞又看了看熟睡的孩子,大概是做美梦了,孩子咯咯的笑出声来。黑妞不忍心了,她骂自己太残忍了,孩子还没有机会走出去看看世界怎么能就结束了呢。
黑妞默默的把外套脱下铺在草地上,把孩子放在外套上躺着。然后,黑妞慢慢的朝着水边走过去。
双脚踏进水里,冰凉冰凉的。黑妞心里想,地狱大概就是这个感觉吧,也不那么恐怖嘛。越往前走越深,很快,水没过了肩膀,然后到了脖子,然后到了嘴巴,到了鼻子。
黑妞被完全淹没在冰冷的水里,天生旱鸭子的黑妞开始在水里扑腾,水慢慢的灌进了她的鼻子里耳朵里。
黑妞似乎看见王培朝着她招手了,很快,他们俩又可以相聚了。
就在黑妞快要扑腾不动的时候,突然跑过来一个人影游到水里,把她拖了出来。
“嫂子,你怎么那么傻啊,你为什么想不开啊?!”,王四又气又急。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救我干嘛,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黑妞让水呛的一直咳嗽。
“嫂子,你说什么胡话,我答应过王培哥要照顾好你,你不要胡思乱想,有我呢!想什么也别想死啊,活着比什么都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王四看老太太打黑妞打得厉害,担心黑妞想不开出事,就一直守在黑妞的屋后,结果真等到了抱着孩子来水库的黑妞。
“嫂子,我实在不忍心看你受苦受罪了,你要不嫌弃,以后就让我照顾你和孩子吧,我一定会是个好丈夫好爸爸,我可以挣钱养你们!”,王四拍着胸脯对黑妞说。
黑妞瞪大了眼睛,她没想到王四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脆弱的她真得想一下子扑在他怀里哭个够,她太孤独了。
“他叔,我们家情况你知道,大家都说我是丧门星。我要跟了你,全村人都得笑话你,我婆婆非得打死我不可。”,黑妞孤独而又落寞。
王四挪了挪身子,坐在黑妞身边。“嫂子,你连死都不怕,你还怕那些长舌妇吗?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按着别人说的方法活。俺大娘要是敢再打你,我就去告她,你是自由的,不是她的私人物品!”,王四的话坚定有力量。
黑妞看着王四,再也按捺不住情绪,趴在王四肩膀上哇哇的哭嚎,好像要把这么多年所有的不幸所有的痛苦都哭出去。
是啊,哭出来,擦干眼睛,生活还是要继续啊。
12
那天晚上,黑妞和王四抱着孩子一直在水库边坐到天亮。
太阳升起来了,黑妞的脸上挂满了希望、是啊,她想换种活法了。
黑妞抱着孩子到家的时候,婆婆刚刚起床。
“妈,跟你说个事情。我准备改嫁了,我要带着孩子跟王四一起过,王培去世那么多年了我想这是我的自由。你要觉得我是买来的,你那几万块钱记个账我慢慢还给你。还有啊,以后不要打我骂我了,我可以告你的!当然,你是孩子奶奶,我们会给你养老送终的”,黑妞一口气说完了所有的话,生怕有遗漏的地方。
王培的老娘惊奇的嘴张的老大,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逆来顺受的黑妞还会来这一套。
这下子,伶牙俐齿的老太婆反而老实了,有的人果真是欺软怕硬。
黑妞和孩子当天就收拾东西搬到了王四家里,第二天黑妞和王四就去民政局领了证。
刚开始邻居们指指点点的,黑妞和王四完全不理会,该打招呼打招呼,该过日子过日子,慢慢的,大家也。。。惯了他俩在一起了,没有人再说闲话。
王四踏实能干,黑妞勤俭持家,小两口的日子过的风生水起。黑妞越来越开朗,爱打扮了爱笑了,再也没有人说她是丧门星了。
王培留下的那个孩子,现在叫王宇,是王四引以为傲的好儿子。
从此,多了一个幸福的家庭少了一个痛苦到要自杀的可怜女人。
13(末)
现在,黑妞和王四都老了,步履蹒跚了,却依然幸福着。
以前的故事永远被埋在了岁月的深处,她已经很少再提及。
是啊,生活是要向前看的。命运把你撂倒的时候,别趴下了,打扑打扑泥土站起来,说不定,摔倒的地方还能捡颗钻石出来。
【无戒365写作训练营第13天】
末一块钱
一阵冷风把林乃久和一块现洋吹到革云楼上。
楼上只有南面的大厅有灯亮。灯亮里有块白长布,写着点什么一一林乃久知道写的是什么。其余的三面黑洞洞的,高,冷,可怕。大厅的玻璃上挂着冷汗,把灯光流成一条条的。厅里当然是很暖的,他知道。他不想进去,可是厅里的暖气和厅外的黑冷使他不能自主;暖气把他吸了进去,象南风吸着一只归燕似的。
厅里的烟和暖气噎得他要咳嗽。他没敢咳嗽,一溜歪斜的奔了头排去,他的熟座儿;茶房老给他留着。他坐下了,心中直跳,闹得慌,疲乏,闭上了眼。茶房泡过一壶茶来,放下两碟瓜子。“先生怎么老没来?有三天了吧?”林乃久似乎没听见什么,还闭着眼。头上见了汗,他清醒过来。眼前的一切还是往常的样子。台上的长桌,桌上的绣围子——团风已搭拉下半边,老对着他的鼻子。墙上的大镜,还崎岖古怪的反映出人,物,灯。镜子上头的那些大红纸条:金翠,银翠,碧艳香……他都记得;史莲云,他不敢再看;但是他得往下看:史莲霞!他只剩了一块钱。这一块圆硬的银饼似乎有多少历史,都与她有关系。他不敢去想。他扭过头来看看后边,后边只有三五组人:那两组老头儿照例的在最后面摆围棋。其余的嗑着瓜子,喝着小壶闷的酽茶,谈笑着,出去小便,回来擦带花露水味的,有大量热气的手巾把儿。跟往日一样。“有风,人不多,”他想。可是,屋里的烟,热气,棋子声,谈笑声,和镜子里的灯,减少了冷落的味道。他回过头来,台上还没有人。他坐在这里好呢?还是走?他只有一块钱,最后的一块!他能等着史莲霞上来而不点曲子捧场么?他今天不是来听她。茶房已经过来了:“先生,回来点个什么?”递了一把手巾。林乃久的嘴在手巾里哼了句:“回头再说。”但是他再也坐不住。他想把那块钱给了茶房,就走。这块钱吸住了他的手,这末一块钱!他不能动了。浪漫,勇气,青春,生命,都被这块钱拿住,也被这块钱结束着。他坐着不动,渺茫,心里发冷。待会儿再走,反正是要走的。眼睛又碰上红纸条上的史莲霞!
他想着她:那么美,那么小,那么可怜!可怜;他并不爱她,可怜她的美,小,穷,与那——那什么?那容易到手的一块嫩肉!怜是需要报答的。但是一块钱是没法行善的。他还得走,马上走,叫史莲霞看见才没办法!尘樱李上哪儿呢?世界上只剩了一块钱是他的,上哪儿呢?
假如有五块钱——不必多——他就可以在这儿舒舒服服的坐着;而且还可以随着莲霞姊妹到她们家里去喝一碗茶。只要五块钱,他就可以光明磊落的,大大方方的死。可是他只有一块;在死前连莲霞都不敢看一眼!残忍!
疲乏了,他知道他走了一天的道儿;哪儿都走到了,还是那一块钱。他就在这儿休息会儿吧;到底他还有一块钱。这一块钱能使他在这儿暖和两三点钟,他得利用这块钱;两三点钟以后,谁知道呢!
台上一个只仗着点“白面儿”(注:白面儿,即海洛因。)活着的老人来摆鼓架。走还是不走?林乃久问他自己。没地方去;他没动。不看台上,想着他自己;活了二十多年没这么关心自己过;今天他一刻颂腔儿也忘不了自己。他几乎要立起来,对镜子看看他自己;可是没这个勇气。他知道自己体面,和他哥哥比起来,哥儿俩差不多是两个民族的。哥哥;他的钱只剩了一块,因为哥哥不再给。哥哥一辈子不肯吃点肉,可怜的乡下老1哥哥把钱都供给我上学。哥哥不错,可是哥哥有哥哥的短处:他看不清弟弟在大城里上学得交际,得穿衣,得敷衍朋友们。哥哥不懂这个。林乃久不派迟是没有人心的,毕业后他会报答哥哥的,想起哥哥他时常感激;有时候想在毕业后也请哥哥到城里来听听史莲霞。可是哥哥到底是乡下老,不懂场面!
哥哥不会没钱,是不明白我,不肯给我。林乃久开始恨他的哥哥。他不知道哥哥到底有多少财产,他也不爱打听;他只知道哥哥不肯往外拿钱。他不能不恨哥哥;由恨,他想到一种报复——他自己去死,把林家的希望灭绝:他老觉得自己是林家的希望;哥哥至好不过是个乡下老。“我死了,也没有哥哥的好处!”他看明白自己的死是一种报复,一种牺牲;他非去死不可,要不然哥哥总以为他占了便宜。
只顾了这样想,台上已经唱起来。一个没有什么声音,而有不少乌牙的人,眼望着远处的灯,作着梦似的唱着些什么。没有人听他。林乃久可怜这个人,但是更可怜自己。他想给这个人叫个好,可是他的嘴张不开。假如手中有两块钱的话,他会赏给这个乌牙鬼一块,结个死缘;可是他只有一块。他得死,给哥哥个报复,看林家还找得着他这样的人找不着!他,懂得什么叫世面,什么叫文化,什么叫教育,什么叫前途!让哥哥去把着那些钱,绝了林家的希望!
那个乌牙鬼已经下去了,换上个女角儿来。林乃久的心一动;要是走,马上就该走了,别等莲霞上来,莲霞可是永远压台;他舍不得这个地方,这个暖气,这条生命;离开这个地方只有死在冷风里等着他!他没动。他听不见台上唱的是什么。他可是看了那个弹弦子的一眼,一个生人,长得颇象他的哥哥。他的哥哥!他又想起来:来听听曲子,就连捧莲霞都算上,他是为省钱,为哥哥省钱;哥哥哪懂得这个。头一次是老何带他到萃云楼来的。老何是多么精明的人:永远躲着女同学,而闲着听听鼓书。交女友得多少钱?听书才花几个子儿?就说捧,点一个曲儿不是才一块钱吗?哥哥哪懂得这个?假如象王叔远那样,钓上女的就去开房间,甚至于叫女友有了大肚子,得多少钱?林乃久没干过这样的事。同学不是都拿老何与他当笑话说吗:他们不交女友,而去捧莲霞!为什么,不是为省钱么?他和老何一晚上一共才花两块多钱,一人点一个曲子。不懂事的哥哥!
可是在他的怒气底下,他有点惭愧。他不止点曲子,他还给莲霞买过鞋与丝袜子。同学们的嘲笑,他也没安然的受着,他确是为莲霞失眠过。莲霞——比起女学生来——确是落伍。她只有好看,只会唱;她的谈吐,她的打扮,都落在女学生的后边。她的领子还是碰着耳朵;女学生已早不穿元宝领了。“她可怜,”他常这么想,常拿这三个字作原谅自己的工具。可是他也知道他确是有点“迷”。这个“迷”是立在金钱上;有两块钱便多听她唱两个曲子,多看她二十分钟。有五块钱便可以到她家去玩一点钟。她贱!他不想娶她,他只要玩玩。她比女学生们好玩,她简单,美,知道洋钱的力量。为她,他实在没花过多少钱。可是间接的,他得承认,花的不少。他得打扮。他得请朋友来一同听她,——去跳舞不也是交际么,这并不比舞场费钱——他有时候也陪着老何去嫖。但这都算在一块儿,也没有王叔远给人家弄出大肚子来花的多。至于道德,林乃久是更道德的。不错,莲霞使他对于嫖感觉兴趣。可是多少交着女朋友的人们不去找更实用的女人去?那群假充文明的小鬼!
况且,老何是得罪不得的,老何有才有钱有势力;在求学时代交下个好友是必要的;有老何,林乃久将来是不愁没有事的。哥哥是个糊涂虫!
他本来是可以找老何借几块钱的,可是他不能,不肯;老何那样的人是慷慨的,可是自己的脸面不能在别人的慷慨中丢掉。况且,假如和老何去借,免不掉就说出哥哥的糊涂来,哥哥是乡下老。不行,凭林乃久,哥哥是乡下老?这无伤于哥哥,而自己怎么维持自己的尊严?林乃久死在城里也没什么,永远不能露出乡下气来。
台上换了金翠。他最讨厌金翠,一嘴假金牙,两唇厚得象两片鱼肚;眼睛看人带着钩儿。他不喜欢这个浪货;莲霞多么清俊,虽然也抹着红嘴唇,可是红得多么润!润吧不润吧,一块钱是跟那个红嘴不能发生关系的。他得走,能看着别人点她的曲子么?可是,除了宿舍没地方去。宿舍,象个监狱;一到九点就撤火。林乃久只剩了一条被子和身上那些衣裳。他不能穿着衣裳睡,也不能卖了大衣而添置被子;至死不能泄气。真的,在乡间他睡过土炕,穿过撅尾巴的短棉袄;但那是乡下。他想起同学们的阔绰来,越恨他的哥哥。同学们不也是由家里供给么?人家怎么穿得那么漂亮?是的,他自己的服装不算不漂亮,可是只在颜色与样子上,他没钱买真好的材料。这使他想起就脸红,乡下老穿假缎子!更伤心的是,这些日子就是匀得出钱也不敢去洗澡,贴身的绒衣满是窟窿!他的能力与天才只能使他维持着外衣,小衣裳是添不起的。他真需要些小衣裳,他冷。还不如压根儿就不上城里来。在乡下,和哥哥们一锅儿熬,熬一辈子,也好。自然那埋没了他的天才,可是少受多少罪呢。不,不,还是幸而到城里来了;死在城里也是值得的。他见过了世面,享受了一点,即使是不大一点。那多么可怕,假如一辈子没离开过家!土炕,短棉袄,棒子面的窝窝,没有一个女人有莲霞的一零儿的俊美。死也对不起阎王。现在死是光荣的。他心里舒服了点,金翠也下去了。
“莲霞唱个《游武庙》!”
林乃久几乎跳了起来。怎么莲霞这么早就上来?他往后扫了一眼,几个摆棋的老头儿已经停住,其中一个用小乌木烟袋向台上指呢。“啊,这群老家伙们也捧她!”林乃久咬着牙说。老不要脸!他恨,妒;他没钱,老梆子们有。她,不过是个玩物。
莲霞扭了出来。她扭得确是好。只那么几步,由台帘到鼓架。她低着点头,将将的还叫台下看得见她的红唇,微笑着。两手左右的找跨骨尖作摆动的限度,两跨摆得正好使上身一点不动,可是使旗袍的下边左右的摇摆。那对瘦溜的脚,穿着白缎子绣红牡丹的薄鞋,脚尖脚踵都似乎没着地,而使脚心揉了那么几步。到了鼓架,顺着低头的姿式一弯腰,长,慢,满带着感情的一鞠躬。头忽然抬起来,象晓风惊醒了的莲花,眼睛扫到了左右远近,右手提了提元宝领,紧跟着拿起鼓槌,轻轻的敲着。随便的敲着鼓,随便的用脚尖踢踢鼓架,随便的摇着板,随便的看着人们。
林乃久低下头去,怕遇上她的眼光。低着头把她的美在心里琢磨着。老何确是有见识,女学生是差点事的,他想。特别是那些由乡下来的女学生:大黑扁脸,大扁脚,穿着大红毛绳长坎肩!莲霞是城里的人,到底是城里的人!她只是穷,没有别的缺点;假如他有钱,或是哥哥的钱可以随便花……他知道她的模样:长头发齐肩,拢着个带珠花的大梳子。长脸,脑门和下巴尖得好玩,小鼻子有个圆尖;眼睛小,可是双眼皮,有神;嘴顶好看……他还要看看,又不敢看;假如他手里有五块钱!
莲霞的嗓音不大,可是吐字清楚,她的唇,牙,腮,手,眼睛都帮助她唱;她把全身都放在曲子里,她不许人们随便的谈笑,必得听着她。她个子不高,可是有些老到的结实的,象魔力的,一点精神。这点精神使她占领了这个大厅:那些光,烟,暖气,似乎都是她的。林乃久只有一块钱,什么也不是他的。
可是,她也没有什么,除了这份本事。林乃久记得她家里只有个母亲和点破烂东西。她和他一样,财产都穿在身上。想到这儿,他真要走了;他和她一样?先前没想到过。先前他可怜她,现在是同病相怜。与一个唱鼓书的同病相怜?他一向是不过火的自傲,现在他不能过火的自卑。况且她的姐姐——史莲云——原先下过窑子呢!自己的哥哥至多不过是个乡下老,她的姐姐下过窑子。他不能再爱她;打算结婚的话,还得娶个女学生;莲霞只能当个妾。倒不是他一定拥护娶妄的制度,不是,可是……
“莲霞,再唱个《大西厢》!”
林乃久连头也没抬。往常他只点她一个曲子,倒不专为省钱,是可怜她的嗓子;别人时常连点好几个曲儿,他不去和人家争强好胜;一连气唱几个,他不那么残忍。他拿她当个人待,她不是留声机。今天,他冷淡,别人点曲子,他听着,他无须可怜她。她受累,可是多分钱呢;他只有一块钱。他读书不完全为自己,可是没人给他钱,是的,钱是一切;有钱可以点她一百个曲子,一气累死她,或者用一堆钱买了她,专为自己唱。没有什么人道不人道。假若他明天来了钱,他可以一气点她几个曲子。谁知道世界是怎么回事呢;钱是顶宝贝的东西,真的。明天打哪儿会来钱呢?
莲霞还笑着,可是唱得不那么带劲了。
他看了台上一眼,莲霞的眼恰恰的躲开他。故意的,他想。手中就是短几块钱!她的眼向后边扫,后边人点的曲子。林乃久的怒气按不住了:“好!”他喊了出来。喊了,他看着莲霞。她嘴角上微微有点笑,冷笑,眼角撩了他一下,给他一股冷气。“好!”他又喊了。莲霞的眼向后边笑着一扫。后边说了话:
“我花钱点她唱,没花钱点你叫好,我的老兄弟!”
大厅里满了笑声。
林乃久站起来:“什么?”
“我说,等我烦你叫好,你再叫;明白不明白?”后边笑着说。
林乃久看清,这是靠着窗子一个胖子说的。他没再说什么,抄起茶碗向窗户扔了去。花啦,玻璃和茶碗全碎了。他极快的回头看了莲霞一眼。她已经不唱了,嘴张着点。
“怎么着,打吗?”胖子立起来,往前奔。
大家全站起来。
“妈的有钱自己点曲呀,装他妈的孙子。”胖子被茶房拦住,骂得很起劲。
“太爷点曲子的时候,还他妈的没你呢!”林乃久可是真的往前奔。
“小子你拍出来,你他妈的要拍得出十块钱来,我姓你姥姥的姓!”
林乃久奔过去了。茶房,茶客,乱伸手,乱嚷嚷,把他拦住。他在一群手里,一团声音里,一片灯光里,不知道怎的被推了出来。外边黑,冷,有风。他哆嗦开了,也冷静了。
上哪儿去呢?他慢慢的下着楼。
走出去有半里地了,他什么也没想。霹雳过去了,晴了天,好象是。可是走着走着他想起刚才的事来,仿佛已隔了好久。他想回去,回到萃云楼下等莲霞出来;跟她说句话。最后的一句话似乎该跟她说,要对她说明他不是个光棍土匪,爱打架;他是为怜爱她才扔那个茶碗。可是这也含着点英雄气概:没有英雄气的人,至死也不会打架的。这个自然得叫莲霞表示出来,自己不便说自己怎么英雄。她看出这个来,然后,死也就甘心了。
可是他没往回走,他觉得冷。回宿舍去睡。想到宿舍更觉得有死的必要,凭林乃久就会只剩了一条被子?没有活着的味儿。好在还有一块钱,去买安眠药水吧。他摸了摸袋中,那块现洋没了。街上的铺子还开着,买安眠药水与死还都不迟,可是那块钱不在袋中了。想是打架的时候由袋里跳出去,惊乱中也没听到响儿。不能回去找,不能;要是张十块的票子还可以,一块现洋……自杀是太晚了,连买斤煤油的钱也没有了。他和一切没了关系,连死也算上。投河是可以不花钱;可是,生命难道就那么便宜?白白把自己扔在河里,连一个子儿都不值?
他得快走,风不大,可是钻骨头。快快的走,出了汗便不觉得冷了。他快走起来,心中痛快了些。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蹬蹬的,他觉得他不该死。他是个有作为的人。应当设法过去这一关,熬到毕业他自然会报仇:哥哥,莲霞,那个胖子……都跑不了。他笑了。还加劲的走。笑完了,他更大方了,哥哥,莲霞,胖子都不算什么,自己得了志才不和他们计较呢。明天还是先跟老何匀几块钱,先打过这一关。
好象老何已经借给他了,他又想起萃云楼来。袋中有了钱,约上老何,照旧坐在前排,等那个胖子。老何是有势力的;打了那个胖子,而后一同到莲霞家中去;她必定会向他道歉,叫他林二爷,那个小嘴!就这么办。青春,什么是青春?假如没有这股子劲儿?
回到了宿舍,他几乎是很欢喜的。别的屋里已经有熄灯睡觉的了,这群没有生命的玩艺儿。他坐在了床上,看着自己的鞋尖,满是土。屋里冷。坐了会儿,他不由的倒在床上。渺茫,混乱,金钱,性欲,拘束,自由,野蛮与文化,残忍与漂亮,青春与老到,捻成了一股邪气,这股气送他进入梦中。
萃云楼的大厅已一点亮儿没有了,他轻手蹑脚的推开了门,在满盖着瓜子皮烟卷头的地上摸他那块洋钱……
可是萃云楼在事实上还有灯亮儿;客已散净;只仗着着点“白面儿”活着的那个人正在扫地。花啷一声,他扫出一块现洋:“啊,还是有钱的人哪,打架都顺便往下掉现洋!”他拾起钱来,吹了吹,放在耳旁听听:“是真的!别再猫咬尿胞瞎喜欢!”放在袋中,一手扫地,一手按着那块钱。他打算着:还是买双鞋呢,还是……他决定多买四毛钱的“白面儿”,稿劳稿劳自己。
【作品提要】
威廉·克利姆斯沃思的母亲是一位贵族小姐,因下嫁一位商人而得罪了两位哥哥。丈夫死后,威廉的母亲贫困交加,身为贵族的哥哥却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妹妹留下两个孤儿,带着满腹怨恨离开了人世后,两位舅父才迫不得已,同意为威廉支付教育费。威廉在由舅父抚养的十年间,寄人篱下,含羞忍辱,最后毅然与舅父决裂,去投靠发迹为工厂主的亲哥哥爱德华。但是爱德华对威廉丝毫不念手足之情,与威廉形同陌路。威廉不堪忍受哥哥的虐待,愤然离去,来到布鲁塞尔的一所私立学校当上了英语教员,并结识了女校长佐蕾德和手工课教员弗朗西丝。佐蕾德起先对威廉着迷,后因金钱舍弃了他,另觅高枝。而威廉则爱上了聪明好学、善良倔强的弗朗西丝,两人惺惺相惜,几番波折之后终成眷属。
【作品选录】
第二十章
丰厚的收入是我所需要的,也是我眼下的目标和决意要得到的。然而,这一目标从来也没有像现在离我这么遥远。随着八月份的到来,学年结束了。考试已经完毕,评奖已经结束,学校业已放假,所有大学及寄宿学校的大门均已关闭,一直要关到十月中旬才会重新打开。光阴荏苒,转眼就要到八月底,可我的职位怎么样呢?我要是从上个季度初就开始采取点步骤,岂不更好?恰恰相反,由于放弃了鲁特小姐学校的英语教师工作,我又丢掉了一个职位。我心甘情愿地把年收入砍掉了二十英镑,从每年六十英镑减少到四十英镑。就是这个数目,如今也是很不保险的。
我有好长时间没有提到佩利特先生了。我记得,前面谈到的有关他的最后一件事,是他和鲁特小姐的那次花前月下的幽会,那是那位绅士的一次大暴露。事实上,从那次事件以后,我们俩交往的兴趣就变得淡漠了。他的确还不知道,就在那个万籁俱寂、月光如水的纯巧深夜,一做庆键扇打开的格子窗,竟使他那自私的爱情、虚伪的友谊,在我面前暴露无遗,他还像从前那样圆滑,那样傲慢。可我却变得像豪猪一样浑身是刺,像黑刺棍棒一样不可弯曲。对于他善意的戏弄我从来不屑一笑,连片刻也不曾同他在一起呆过;他邀请我到他客厅里喝咖啡,我一概加以拒绝,而且拒绝得那么生硬、那么坚决;以前他拿女校长说些俏皮话(现在他还那样做),总是逗得我乐不可支;如今我只是厌恶地听着而无动于衷。对于我的冷淡态度差举,佩利特非常耐心地忍受了很长时间,甚至对我越发殷勤起来。然而,当他发现即使对我礼貌到低三下四的程度,仍不能感动我,仍不能使我的态度缓和时,他也终于一反常态,对我的态度变得冷淡了,邀请停止了,脸色也显得多疑和阴沉起来。我从他的眉宇间那困惑不解而又冥思苦想的样子看出,在不断进行调查比较的前提下,他还急切地竭力想得出解释性的结论。我认为,没过多久他便成功了,因为他并不缺乏敏锐的洞察力,再说,也许还有佐蕾德小姐的帮助,使他解开了这个难解之谜。不管怎么说,他那疑虑重重、犹豫不决的态度消失了,他索性撕破所有热情友好的伪装,换上了一副沉默寡言、一本正经的面孔,但他对我的态度仍然是小心谨慎、不失礼貌的。这正是我想达到的目的,我重又感到比较能够心安理得、无拘无束了。说真的,我不喜欢自己在他家里的地位,但既然摆脱了佩利特先生的虚伪友谊和口蜜腹剑给我带来的烦恼,我还是能够忍耐下去的,更何况校长对我的那种过分仇视与妒忌的情绪,并未烦扰我恬静的灵魂,我发觉他仅仅刺伤了我的一个敏感点,伤口很快便彻底愈合了,只对他一贯的阴险嘴脸留下了一点轻蔑感,只对那双现已查明企图暗中伤害我的手留下了永久的不信任感。
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七月中旬,接着发生了小小的变化。一天夜里,佩利特比平常晚一小时回到家里,那副样子显然是喝醉了酒,这对于他可是反常的,因为如果说他已沾染上了他的同胞们最坏的。。。气,那么,与此同时,他起码还保留着他们的一样美德,那就是节酒。而这一次,他却喝得酩酊大醉。他先在大厅里拼命地摇铃,一下子惊动了全校(学生们除外,因为学生宿舍在另一座楼里的教室上面,所以没有受到干扰),接着又叫人马上把午饭送来,因为他想着当时是中午,其实,市里午夜的钟声刚刚敲过。他狂怒着申斥仆人们开饭不准时,又跑去责怪他那可怜的老妈妈;老太太劝他去睡觉,他却破口大骂起“那个该死的英国人,克利姆斯沃思”来,他那疯疯癫癫的样子十分瘆人。当时我还没睡,我弄到了几本德语书,这些天夜里总是读到很晚。我听到了楼下的喧嚣声,并听出是校长在声嘶力竭地喊叫。那叫声异乎寻常,又十分可怕。我打开一道门缝,听到他正要人把“克利姆斯沃思”给他带来,他要在大厅里的桌子上割断他的喉咙,清洗他的人格。他断言,克利姆斯沃思的人格脏透了,带着可恶的英国血统。“他不是疯了,便是醉了,”我想,“不管他是疯是醉,那位老太太和仆人们都是需要帮助的。”所以,我径直下楼来到客厅。只见他走路摇摇晃晃,眼珠子迅速而狂乱地滚动着,那副半疯半傻的模样真够漂亮的。
“得了,佩利特先生,你还是睡觉去吧。”我抓住他的胳膊说。刚才他还要给我换血,这时一看到我,一接触到我,当然就更加来劲了。他拼命挣扎,对我又踢又打。然而,一个醉鬼哪里是一个清醒人的对手;其实,即使在他正常的时候,佩利特那单薄的身体,也决不能同我抗衡。我把他扶到楼上,又费了很大气力才算把他弄到床上。在此期间,他嘴里不住地嘟哝着,虽是断断续续,却都有一定的含义,他骂我是一个不义国家的背信弃义的狗崽子,转眼又诅咒起佐蕾德·鲁特来,骂她是个“愚蠢的坏女人,水性杨花的浪货,一头扎进了一个寡廉鲜耻的冒险家的怀抱”,他所说的“冒险家”,显然是愤怒地把矛头拐弯抹角地指向了我。我把他硬按到床上,我以为他立刻便会从床上一跃而起。然而,当我走出他的房间,小心翼翼地转动钥匙把他锁在房里,回到自己的住室之后,我放心了。我确信他会在里边安安稳稳一直睡到大天亮的。这使我得以平静地从我刚刚目睹的场面中得出应有的结论。
那位女校长呢?我的冷漠令她痛苦,我的轻蔑使她困惑。她怀疑我爱上了另一位女人,这对她无疑又是一个***;此时此刻,她恰恰落入了自己设置的圈套——坠入了自己织成的情网,本来,她是想用那张情网缠住我的。想起发生在女校长花园里的事情,我可以从佩利特今天的表现推测出:他的女情人无意中暴露了自己感情的转移,或者应当说是感情的倾向。假如他知道她那空荡荡的心房如今全然没有他,而被他手下的一个穷教员占据着,他会觉得爱情一词太温暖、太纯洁了,他的臣民是不配得到的。当我发觉自己会有这样的看法时,心里不免吃了一惊;佩利特拥有这样一所历史悠久的学校,又是一位多么合适、多么有利可图的佳偶啊!而佐蕾德呢,又是一个那么有心计、那么自私的女人,我怀疑,仅凭个人的爱好未必就能压倒世俗的利益。但从佩利特的话可以清楚地看出,她不仅拒绝了他,甚至还无意中说出了对我的偏爱。他的醉话里有这样一句:“那女人看上你年轻,你这个不开化的笨蛋!提到你那些该诅咒的英国礼节时,还说什么你风度高雅——说你确实品行端庄,说你具有卡顿那样的品德——笑话!”我认为,她的心理肯定很古怪:尽管她本能地过分看重财产和地位,而一个贫困潦倒的下属的讽刺与蔑视对她产生的作用,竟会远远超过那位前途无量的校长的谄媚与殷勤。我感到暗自好笑。说来也怪,我的爱情俘虏虽然把我本能的情爱***得痒痒的,却丝毫没能触动我更美好的感情。第二天,我见到了女校长,她借故同我在走廊上见了一面;她以谦卑的奴隶一样的表情和目光可怜巴巴地恳求我的爱怜。可我不能爱她,甚至也很难同情她。她十分关切地询问我的健康状况,我简单而又冷漠地敷衍了几句,便生硬地点了下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我只能那样做。她当时的仪态和举止——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也常是如此——只使我产生了一种印象:它们封闭了一切美好的东西,引诱出了我本性里一切有害的东西;虽然有时能削弱我的理智,到头来又总是使我的心肠变得更硬。我清楚它们对我的损害,也为自己态度的变化进行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我一贯痛恨专横的统治者,可是你看,现在我也弄到了一个奴隶,我本人也快要变成一个连自己都深恶痛绝的统治者了!在接受这样一位妩媚动人、青春犹在的女崇拜者的浓郁香火时,我心里有一种低劣的满足感,可在享受这一乐趣的同时,又有一种可恶的堕落感。当她像奴隶一样蹑手蹑脚地悄悄来到我跟前时,我立刻便会像一位帕夏似的产生一种下流的***。对于她对我的尊崇,我有时候忍耐,有时候指责。我本想以冷漠或生硬的态度抑制内心的邪恶,可是哪曾想到,这也同样会助长它。
有一次,我无意中听见她对母亲说:“他多么高傲啊!在他高傲地微笑时,就像太阳神阿波罗一样漂亮。”
那快活的老太太哈哈大笑,说她想她的女儿大概是着了魔,因为我除了品行端正、身体没有残疾之外,毫不具备美男子的特色。“听我说,”那老太接着说,“他戴上眼镜,活像一只猫头鹰。”
真是位可敬的老姑娘啊!要不是她太老了点,太肥了点,脸色太红了点,我真会走过去亲亲她。与她女儿那病态的幻觉相比,她那入情入理的大实话对我实在太有好处了。
大发酒疯后的第二天早晨,佩利特一觉醒来,对头天夜里发生的事竟一点也不记得,幸好她的母亲还算谨慎,没有告诉他我亲眼目睹了他那丢人的表演。他没有再借酒浇愁,但即便是在清醒的状态下,他也会很快表现出,那嫉妒的烙铁已经灼伤了他的灵魂。作为一个纯粹的法国人,在构成他的性格的各种因素中,绝对少不了那残暴的法兰西民族特点。这种特点首先是在他酒后的狂暴发作时表现出来的,当时他对我进行的那些充满仇恨的威胁,暴露了他的凶恶本性;如今,这种本性表现得较隐蔽了些:每当他的目光偶尔同我的目光相遇时,他的面部肌肉便会在一瞬间收缩,明亮的蓝眼睛里闪耀着凶狠的光芒。他绝对避免跟我说话,甚至连虚伪的礼貌也不再讲了。相互关系闹到这个分上,我心里感到十分厌烦,有时厌烦到难以抑制的程度。我实在不愿意再呆在这所房子里,实在不愿意为这样一个人卖力。可谁又能摆脱境遇的制约呢?在那种时候,我是办不到的。每天早晨起床之后,我总是急于想摆脱这种羁绊,恨不得马上夹着皮箱离开这里,即便当叫花子,也总是个自由的人。但到了晚上,当我从那位小姐的寄宿学校回来后,耳朵里总是回荡着一个愉快的声音,眼前总是浮现出一副聪颖而又和顺、沉思而又温柔的面孔;脑海里总是萦绕着一个高傲而又柔韧、敏感而又伶俐、庄重而又热情的身影;记忆里总有一种充满感情的声音,既热烈而又羞怯、既优美而又实在、既淳朴而又有力、既使人高兴而又使人难过——我盼望建立新的关系,我盼望承担新的责任;这种幻觉驱走了我的动荡与反抗心理,使我以斯巴达式的美德容忍了我所痛恨的人。
佩利特的愤怒终于平静下来了。两个星期的时间足够它产生、发展和熄灭的。在此期间,隔壁学校里解雇了一名女校长讨厌的教师,与此同时,我也表明了决意要追踪并找到我的学生的决心。由于女校长拒绝告诉我那位女学生的住址,我已果断地辞去了自己在该校的工作。看来,我的这最后一招立即使鲁特小姐恢复了理智;她那长期以来被光怪陆离的幻觉引入歧途的洞察力和判断力,在幻觉消失之后,马上又进入了正确的轨道。我这里所说的正确轨道,指的并不是陡峭艰险的“道德准则的小道”,那样的小道她从来也没有走过,而是平坦的“常识的大道”,后来她就是由常识出发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在常识中仔细搜索,终于又找到并不遗余力地追求起她旧日的求婚者佩利特来,并且很快又降服了他。她到底用的什么手段安抚并迷惑了他,那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她既成功地给他的怒火降了温,又蒙蔽了他的眼睛,这一点,不久便为佩利特的神采与态度的变化所证实;她肯定是设法使他相信,我现在不是,过去也从来不是他的情敌,因为两周以来他对我的那种狂怒,终于心平气和、彬彬有礼地结束了,其中还不无一点沾沾自喜、自我陶醉的成分。对此我感到气恼、更感到好笑。佩利特的单身生活是以地地道道的法国方式度过的,从来无视道德的约束。我认为,他的婚姻生活必然也会是法国式的。他经常向我吹嘘,他的那些做了丈夫的老相识是多么惧怕他;我想,他们现在不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这一转折仍在继续。刚一放暑假我便注意到,佩利特家忙着准备起大事来。油漆匠、磨光匠、家具商忙成一片,到处都谈论着“夫人的卧室”、“夫人的客厅”之类的话题。我认为,那位老保姆不可能一下子在这个家里变得身价百倍,居然会感动得她的儿子如此孝心大发,热心地为她收拾打扮起住房来。最后我同厨师、两个女仆及在厨房里做杂活的男仆一样断定,将要有一位年轻夫人来做这些漂亮房间的主人了。
不久,这件即将来临的大事便正式宣布了:再过一星期,弗朗索瓦·佩利特校长先生与佐蕾德·鲁特校长小姐就要鸾凤呈祥,喜结良缘了。校长先生还亲自向我作了通报。接着,他又亲切地表示,希望我能一如既往地做他的最得力的助手和最可信赖的朋友,并表示要提高我的薪水,每年增加二十法郎。我表示了感谢,但并没有当场给他确定的答复。他离去之后,我甩掉罩衫,穿上上衣,转身朝弗朗德尔门外走去。我走了很远,想以此冷却我的血液、平静我的神经,将纷乱如麻的思想理出个头绪来。事实上,我刚才得到的无疑是被解雇的通知,我不能够,也不愿意对自己隐瞒这种看法。既然已经知道鲁特小姐注定要成为佩利特夫人,成为这个家的主人,对我来说,继续寄居在这所房子里显然是不合适的。眼下她对我的态度是庄重的、得体的,可我知道,她对我丝毫未改初衷。她对我的钟爱如今是被礼仪压抑着,被策略掩盖着;然而时机一到,这一切都会土崩瓦解——到那时,诱惑力便会打破束缚,一发而不可收拾。
我不是教皇——我不敢自吹一贯正确。简单地说,如果我继续呆下去,很可能会是这样的情况:头三个月内,佩利特毫无疑心,这个家庭事态进展的全过程将会像一部现实主义的法国现代小说。然而,法国现代小说无论从实践上还是从理论上都不合我的口味。尽管我的生活阅历有限,但我还是有幸在咫尺之内看到了一个家庭里有趣而浪漫的背信弃义的事例。这一事例的周围没有小说里所描写的金色的光环,它真切切、***裸地暴露着,十分叫人恶心。我看到了一个耍尽了卑鄙的花招,惯于进行可耻的欺骗的人是多么下流,我看到了一个灵魂被邪恶污染并扩散到全身的人是何等堕落。我被迫久久地注视着这种场面,心里十分痛苦。但尽管如此,我现在并不后悔,因为对这种痛苦的追忆,乃是抵御诱惑的最有效的解毒剂。这种痛苦在我的理智上刻下了这样的信条:靠侵犯他人的权利而得来的不正当欢乐是虚幻的欢乐、有毒的欢乐——它的虚伪会令人当时失望,它的毒素会叫人日后受苦,它的恶果会使人永远堕落。
我由此得出结论:必须离开佩利特家,而且要马上离开。“可是,”谨慎告诉我说,“你既不知道到何处去,又不知道今后如何生活。”这时,真正的爱情之梦朝我走来:弗朗西丝·亨利仿佛就站在我的身边,她的杨柳细腰等待着我的手臂去拥抱,她的纤细小手乞求着我的大手去紧握,我觉得,她的手是专门为了让我握才塑造的。我既不能放弃这种权利,也不能永远使眼睛避开她的目光;我从她的眸子里看到了那么多的幸福,看到两个人是那么心心相印。我对她的表情具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我能够使她狂喜、使她敬畏、激起她极度的欢乐、点燃她心灵的火花,有时还能够诱起她令人愉快的恐怖。然而,成功与富有、工作与升迁的决心,却一个接一个站出来反对我。在这里,我几乎坠入了赤贫的深渊。我内心里一个声音说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害怕一种灾祸,其实,这种灾祸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生。”“它会发生,你知道它会的!”良心固执地告诫我说,“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吧!听我的话,即使你陷入贫困的泥潭里,我也会让你站稳脚跟的。”接着,就在我沿着这条路匆匆走去时,内心深处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庞然大物来。我虽然看不见它,但它的确存在。在它仁慈的时候,只想得到我的幸福,但此刻,它却密切注视着我内心里善与恶的斗争,等待着看我是否听它的话,窃听我良心的私语,或倾听它和我的共同敌人——邪恶的幽灵——试图将我引入歧途的种种诡辩。善意的劝告给我指出的是一条崎岖陡峭的上坡小道,而下坡之路却是青苔茵茵,沿途布满着诱惑撒下的鲜花。我想,假如我鼓起勇气,勇敢地迈上险峻的上坡之路,万物之友——爱神——将会露出满意的微笑,反之,如果我迈上任何一条铺着天鹅绒似的下坡之道,都只会使天怒人怨的恶魔脸上露出胜利的光彩。想到这里,我急忙转身往回去,半个钟头之后,便又回到了佩利特家。我在书房里找到了他,一次短暂的谈判,几句简单的说明,便解决了问题,因为我的态度表明,我决心已定。也许他从心眼里赞同我的决定。二十分钟的谈话之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只简单地通知他,一个星期之后搬走,给别人腾出地方。就这样,我自己剥夺了自己的生活手段,自己宣布离开眼下的家。
(刘云波译)
注释:
帕夏:原意为土耳其首领。
【赏析】
《教师》是夏洛蒂·勃朗特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它的出版过程可以说颇费周折,出版商认为它“过于平淡无奇”而退稿。后来作家自己也放弃了这一小说的出版,转而集中精力创作另外一部作品——《简·爱》,我想对于这部作品大家一定不会陌生,正是凭借它,夏洛蒂·勃朗特才一跃成为知名作家,在文学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而《教师》这部命运多舛的作品,一直到作家去世以后,经她丈夫的多方奔走,才得以正式出版。
那么,这真的是一部“平淡无奇”的作品吗?让我们先来看一下小说的主要内容:小说主人公威廉是一个孤儿,从小和哥哥一起被父母的亲戚收养。威廉的母亲是一位贵族小姐,而父亲则出身一个商人家庭。阶级和地位的不同使这两个家族势如水火。表面上,威廉过的是那种衣食不愁的优越生活,但是事实上,却饱尝了寄人篱下的辛酸和耻辱。九岁以前,他看到的是商人的唯利是图、六亲不认。九岁之后,他被送到了舅父家里,看到的又是贵族的虚伪做作、假仁假义。他们虽然收养了威廉,但是没有一个人是出于真正的爱护,而只是把他当作不得不负的责任,当作自己沽名钓誉的筹码。这样的生活形成了威廉敏感而坚强、内敛而擅思的性格。他对贵族阶级的腐朽以及资产阶级的贪婪有着深刻的认识,使他本能地把自己排除在这两个阶级之外。他不愿意接受贵族的施舍,也无法忍受亲哥哥毫无亲情、金钱至上的冷漠态度,孤身一人来到布鲁塞尔,成为一名英语教师。在此期间,他结识了两位截然不同的女性——寄宿学校的女校长佐蕾德小姐和具有英国血统的贫穷女教师弗朗西丝。佐蕾德表面上娴静端庄,内心里却卑鄙龌龊。在已和别人有婚约的情况下,她还对威廉大献殷勤,企图使他拜倒在自己的裙下。威廉曾一度受到迷惑,所幸后来认清了她的真面目。而弗朗西丝外表柔弱,内心坚强,聪明好学,淳朴善良,并且和威廉志趣相投。两人后来结为夫妻,创办了自己的学校,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和一份美好的事业。
正如小说主人公自己宣称的那样:“我要讲的故事并不怎么激动人心,更谈不上奇妙惊人。”确实,这不是一部“好看”的小说,那些追求曲折离奇故事的读者看到这部作品,恐怕难免会感到失望。小说感动我们的不是情节的力量,而是思想的火花。夏洛蒂在这部小说中表现出了对社会、对人性的深刻理解。19世纪的英国,工业快速发展,先进的机器生产在为资本家带来丰厚利润的同时,也使本来就在贵族阶级的压迫下奄奄一息的劳动人民的生存困境进一步加剧:“到英国去看看吧!到伯明翰,到曼彻斯特,到伦敦的圣贾尔斯区,实地考察一番我们的制度是如何工作的吧,研究一番我们威严的贵族老爷们的脚印,看看他们是如何践踏百姓们的心灵、在血泊中漫步吧,到穷人的茅屋去走一遭,看一看麻木不仁地蹲伏在黑黑的炉边的饥民,看一看赤身裸体无遮无盖地躺在光板床上的病人;看一看***的‘***’如何戏弄‘无知’的吧,尽管奢侈的生活是她最倾心的情夫,豪华的府第对她来说要比茅庵草舍更加可贵……”在贵族阶级和资产阶级双重压榨下,英国已经变成了一个“充满了可耻的傲慢,到处是无依无靠的贫民”的国度。通过小说人物之口,夏洛蒂喊出了对黑暗的社会现实的声声控诉,揭露了当时尖锐的社会矛盾,体现了她对社会底层人民的深切同情。小说同时也表现了作者对“人”的一种关注。她并不单纯从阶级和社会地位来判断一个人,而是打破阶级樊篱,更多地关注“人”的本身。当时的社会潮流总的来说是“趋利”的,爱情和友情都以金钱为基础,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欺骗。佐蕾德小姐最初为了自身利益和佩利特先生订了婚,当她看到年轻而又风度翩翩的威廉以后,又见异思迁,企图引诱威廉。而当她自觉和威廉之间的爱情无望时,又转身投进了老情人的怀抱。在她的心中,丝毫没有爱情的地位,她关心的始终只有自己的利益。而佩利特先生也同样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家伙,表面上对威廉很友善,私底下却又恶意中伤他。这种“自私的爱情”和“虚伪的友谊”都让威廉感到万分的厌恶。在这个充满利益和欺骗的社会中,他始终保持正直善良的天性,并且致力于寻找一颗和他一样未受世俗污染的心灵。在他看来,只有两颗同样自然淳朴的心灵才能碰撞出爱情和思想的火花,婚姻首先应该建立在彼此情趣相投的基础上,“如果一位妻子与她所嫁的男人性情不合,这种婚姻肯定是一种奴隶制度”。虽然叙述者并不等同于作者本人,但是我想,威廉的爱情观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夏洛蒂本人的爱情观,所以当初她才会不顾父亲的反对,执意要嫁给父亲的副牧师吧。
小说在思想上有一定的深度,在艺术上也展现出作者不俗的文学修养和艺术功底。《教师》采用的是18、19世纪比较流行的第一人称叙述,并且融合了书信体小说的一些特点。整部小说像是一封长信,叙述者即小说主人公,他在信中讲述自己的经历,倾诉自己的情感,传达自己的思想,而时不时出现的“读者”就像是聆听叙述者讲述的一位朋友。叙述者经常会跳出故事,直接和读者进行交流,把他和读者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这种“娓娓道来”的叙述方式使整部小说显得流畅自然,也更容易让读者理解和接受叙述者的思想和情感。夏洛蒂喜欢描写环境和人物心理,而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则使这些描写显得更加的细腻和真实。如选文中威廉得知了佐蕾德和佩利特的婚讯,同时他也知道佐蕾德并未对自己完全死心,为了避免今后陷入尴尬的境地,威廉决定离开佩利特家。但是离开意味着自己将失去经济来源,可能会陷入“赤贫的深渊”,而留下则很可能使事情发展成一部“现实主义的法国现代小说”,这又是他万万不想看到的。在走与留之间左右摇摆的心理被刻画得相当细腻生动。夏洛蒂的文字功底很强,所以她小说中散文般优美的语言总是能给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客观地说,如果以名著的标准来看,这部作品确实是不够成熟的。即使是和作家本人的其他作品相比,《教师》一书的弱点也是非常明显的。总体来看小说写得比较粗糙,有些地方处理得很随意。议论过多,冲淡了小说的感染力。情节过于简单,人物形象也不够丰满。整部小说给人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从第二十五章开始,简直就像是一篇故事大纲,作者写得匆忙,读者读来只如走马观花。其实这部分如果铺展开来的话,几乎可以使全书的容量增加一倍。可惜作者匆匆结尾,让人感到有些许遗憾。但是,对于这部小说的价值,我想我们应该多角度地去理解。作为作家的第一部作品,它在很多方面是具有特殊的意义的,正如该书的译者在序言中所说的那样,“它对于读者了解当时的英国社会,对于研究夏洛蒂的文学生涯,对于探索其艺术风格的产生、发展过程,无疑都是必不可少的”。我们何不抱着宽容的心态去看待这部略有瑕疵的作品呢,要知道一位伟大的女作家正是从这样一部作品中成长起来的啊!
(杨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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